张秀卿传(上)
胡建华
(1991年3月23日,石家庄)
第一章 两代失母爱 父女同病相怜
一家分骨肉 姐妹背井离乡
小孩儿的最大不幸是什么?是失去母亲。说来也巧,张丙南和女儿秀卿都是在6岁时遇到这种不幸。
张丙南是山西省孝义县大孝堡村人,6岁时就死了妈。爹整天教书在外,后妈虐待他,爹把他送给舅舅。可舅母又嫌弃他,最后只好跟着奶奶,过了不少苦日子。丙南懂事很早,刻苦读书,勤奋好学,终于考上了秀才。
本村出了秀才,村里的人也觉得脸上有光,都夸奖这个好后生。媒人也一个接一个上门来,奶奶替丙南选中了一个媳妇儿,丙南本想外出谋个差事,可不好驳奶奶的面子就仓促的成了亲。婚后夫妻不和,不久那女人忧郁而死。
一年后丙南续娶江氏,江氏生四女一男后病亡。丙南又续娶苏氏,苏氏也生4女一男。按年纪拍排,丙南子女依次是张玉花,张玉芝,张玉蕊,张玉芳,张震,张玉琴,张玉兰,张玉玲,张玉珍,张艮。
丙男夫妇最喜欢小女儿玉珍,一是她长得秀气灵巧,在众姐妹中显得格外漂亮,二是她天资聪慧,生性豪爽,敢说敢干,很有些男子汉气概。丙南常对苏氏说,这孩子长大肯定有出息。一般的人只有名和姓,只有有文化的人才有字,玉珍在过四岁生日时得到父亲丙南赠字:秀卿。
秀卿生于1908年四月初五。在女孩中排行第八,家里同辈人一般叫她八妹。(她长大以后,村里人都喊她秀卿。)
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下,秀卿像别人一样也享受了童年的欢乐,然而这种欢乐持续的时间太短了,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童年的欢乐不见了,这是民国三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开火了一片混乱,张炳南的家也乱了套。
张家的生活本来就清苦,祖上传下来的50亩薄地租给别人去种,每年只能供应家里的一部分粮菜,丙南给人写信写对联,苏氏喂鸡喂猪换点买油盐的钱,好在苏氏勤快能干,精打细算,一家人谁也没饿着,日子还过得去,这一年张炳南61岁,有4个女儿已经出嫁,家里仍然有6个孩子,大儿子张震16岁,小儿子张艮三岁,4个女儿分别是15岁,12岁,9岁,6岁。本来人口多就够他们折腾了,可偏偏苏氏这一年又怀孕了,张炳南老汉着急了,不知从那里闹了一副打胎药,苏氏下午吃了药,晚上就不行了,还没等请来医生就咽了气。在亲戚们的帮助下,张老汉草草埋葬了只有38岁的亡妻,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蒙头大睡。
三天后张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房里走出来了,人们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,脸色也是蠟样的白色,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,让人见了既可怜又害怕,他好像一下老了10岁。
五女儿玉琴忙跑到门口搀着张老汉,满身孝服的张震也跑过去搀住了另一只胳膊。
秀卿在哪儿?张老汉站在院当中四处张望。
在我姥姥家。张震回答着:那天出殡后,姥姥就把秀卿领走了。艮子去了舅舅家,玉玲在四姨家。
玉兰呢?
她跑出去耍了,一会儿就回来了。
哦,好好……
张老汉仔细盘算,六个孩子有三个出去了,剩下的三个都不小了,日子还好过些。忽然感到肚子特别饿:玉琴快给我做点吃的。
张老汉喝了粥精神好多了。
过了几天玉兰也被三姨接走了。
张老汉带着大儿子替人写字写诉状,后来有几个亲戚还借钱给他们做本钱,搞起贩书的小生意,虽是小本经营,可张老汉人缘好,经营得法,生意还算不错。
半年后的一个早上,蔚县的一个陈秀才来找张老汉,说兑九峪镇有个姓武的人,现在太原教书,想找个孝义的人做老婆,平时就住在太原。陈秀才劝张老汉把玉琴嫁过去。张老汉详细打听了那个人的各方面情况,觉得还行。自己又琢磨 ,女儿迟早要出嫁,与其嫁个种地的,不如跟个做事的,那人年纪大了点儿没有关系,咱这样的家庭还能挑拣吗?
这天下午玉琴正在房里补衣服,张老汉走进屋。
玉琴忙站起来:爹今天回来的早,快坐下歇歇。
张老汉盯着女儿说:玉琴爹跟你说件事。
什么事情?
你也不小了,今年快16了吧,女娃娃总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,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就该嫁出去,你陈大爷前几天来说有个在太原教书的先生想娶你。我查访了,那是个正经人家。跟了他你不会受气,爹想问一问你,你愿意还是不愿意?
玉琴抬起头,仿佛面前这个人他不认识。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更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张老汉见女儿不吭声,也怕吓坏了女儿:不要怕,也不着急,你先思谋思谋再说。
玉琴低下了头:我还小呀,姐姐们出嫁时都十七八,我才十五呀……
泪水滴在手上,衣服上……
如果我妈还在,她不会这么做的……想起了妈,她哭出了声……
哭累了,他又想到现在的家,妈刚死不久办丧事爹又欠了债,还有做贩书生意的本钱,也是借的债,外面的债这么多,妹妹弟弟还在亲戚家住着,也需要钱,可进项太少了,如果我嫁出去了,家里至少可以减轻点负担……想到天黑也没想起来该怎么回答。
第二天中午玉琴正在做饭,忽然听到有人说话,隔窗一看是陈先生领着一个穿绸子大褂的男人。张老汉把他们让进屋里,玉琴心里很不安宁,他知道是那人来了。
屋里传来张老汉的喊声:玉琴,倒两碗水来!
他忙从壶里倒出两碗水,端进屋里放在客人面前:陈大爷喝水。
陈秀才点点头,指着他带来的那个人说:玉琴,这位是武先生。
玉琴把碗放在客人面前:武先生请喝水。
后退两步扭头对张老汉说,爹你们坐着,我去做饭了。
去吧。张老汉摆摆手。
玉琴回到厨房,大口大口地喘气,心神稍定,开始做饭。
做什么好吃的呢?
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……
玉琴抬头一看,原来那个人站在厨房门口,她忙回答:擦面。
客人似乎对做饭不感兴趣:你去过太原没有?
没去过。
你想不想念书?
玉琴不知道如何回答,念书是男人们的事,女人也念书吗?
那人可能看出玉琴的疑惑:如果想念书去太原就行,那里有专门让女娃娃念书的学校,你跟我去太原,我可以送你去上学,要是你不愿意上学念书也可以上大街去玩。
哦……
晚上还可以去戏院看戏。
那太原的人一定很多吧?
当然多了,热闹的多了。
那太原有种地的吗?
哈哈……哈哈……那人笑起来:太原是城市,城市里头没有种地的,附近农村有,不过要走很远的路。
那太原的房子一定挺多了?
多,到处是房子,如果你去了太原,咱们就在我教书的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,上街买东西可方便了,想吃什么吃什么,想穿什么买什么,玉琴去吧。
玉琴没吭声。
去吧,太原总比你在这地方强的多。我跟你爹说了,如果你愿意,咱们后天就走,再过一礼拜学校就开学了……
那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……
玉琴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,她在考虑该不该嫁给这个人:个子不高,长得不丑,年纪也不算太大,可能有二十七八岁吧,挺会说的,脾气也不坏,看起来挺有学问,什么都知道……
……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。那人还在说着。
这一句玉琴听见了。
玉琴抬起头,发现那人在盯着自己,她的脸红了。
不等她把头低下,那人迅速的伸起左手,如果你愿意,就把我手上的金戒指摘走吧,送给你的。
玉琴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,刹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凝固了。她在进行一次有关自己命运的选择,没有人能帮助她。时间在一秒一秒的流逝,两个人在等待着同一个决定。
突然玉琴放下手中的面,擦了擦手,一步跨到男人面前,把戒指摘下来戴在自己手上。男人笑了。
隔了一天他把玉琴领走了,临走时给张老汉扔下300块大洋。
就这样张玉琴嫁给了他,他姓武,名振铎,字梦有,他家是孝义兑九峪镇的富户,武振铎曾在日本留学,学成后在山西省农学院当化学教员,每月挣180块大洋。在留洋前,家里要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5岁的小脚女人,他不愿意。回国后总想找个合意的,后来终于找到了16岁的张玉琴,这一年他31岁。
一晃6年过去了,玉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在这期间振铎常给岳父寄钱,张老汉也把玉兰和秀卿接回了家。
振铎加了几次薪水,钱也多了,专门雇了人做饭做家务。孩子多了,又想找个看孩子的。玉琴提议让妹妹秀卿来,既可以节省自己家的钱,又给父亲那边减轻负担。振铎也见过秀卿两次,自然没意见。
人世间有许多非常自然的事,谁也不觉得奇怪特别,但就是这些非常自然的事,往往使一些人的一生得到了根本的改变,可在当时很少有人能发现这些事情的意义,秀卿也是如此。她已经12岁了,很高兴地来到省会太原帮助五姐照顾孩子。礼拜天还能穿上新衣服新鞋,跟姐姐姐夫上街去玩,有一次还到照相馆照了相。
相片左起第2人就是秀卿,中间是五姐,右边是姐夫,坐着的是他们的两个孩子。
这是秀卿第2次来太原了,第1次来太原是民国5年。那一次是秀卿和姥姥一起来太原的,因为在姐姐出嫁以后,她就几次闹着要来太原看姐姐,可是没有机会,正好有一次姥姥要去,她就跟姥姥一起到太原了,到太原以后姐姐姐夫陪着姥姥和她在街上逛,她太高兴了,看什么都新鲜。秀卿当时就梦想有一天也来太原。那一次他们也到照相馆照了一张。
坐在地上的是秀卿,中间坐着的是姥姥,姥姥两旁是五姐和姐夫。
秀卿在太原吃的穿的都比以前好很多,每天抱着小外甥和他玩儿,觉得挺有意思,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,孩子又拉又尿,把衣服弄得又脏又乱,不觉得心烦起来。
在太原的时间长了,秀清逐渐发现姐姐和自己没有以前那么亲了,还时常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训人,心想我虽然是和做饭的高大嫂住在一个屋,可我毕竟是你的妹妹呀,因此常有很不自在的感觉。这时就常安慰自己,虽然累一点受一点委屈,可总算给五姐给爹省点儿钱,五姐说几句也不该计较,总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,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特别难受了。
转眼之间6年过去了。
有一天五姐对秀卿说:八妹你今年已经19了,该寻个人家了,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吧?
最近一段时间秀卿最怕五姐说这种事,心里就没有好气的说:我会走的,我不会一辈子待在你们家的。
见妹妹生气了,五姐轻声的说:好妹妹别生气,我不是撵你走,你就是一辈子不走,姐姐也养活你。
五姐想起了去世的母亲,眼泪汪汪:八妹,姐姐也是为你好呀,年纪太大了不好找人家呀,现在有几个20岁的大闺女不嫁人?
那你也得让我找个差不多的吧?秀卿自言自语说着。
差不多?前面提过的三个我看都不错,你怎么一个也看不上,你说人家到底哪点配不上你?五姐越说越急。
秀卿满脸通红:别说了,别说了!五姐,你让我想一想,让我好好的想一想……不等五姐再说,她就扭头跑出房门……
她在想什么呢?
第二章
喜忧参半 牵情丝弱女思情郎
错中有对 算胡卦秀卿嫁胡君
秀清在想一个叫白祥的人,他比秀清大两岁,中等身材,眉清目秀,举止文雅,是太原市一家银行的职员,经常看望住在这个大院的叔叔,所以经常见面。秀卿来到太原不久就认识了白祥,两人脾气合得来,见面总是要说上几句话,随着年龄的增长,两人不好意思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了。
有一天院里没人白祥问秀卿:你每天看小孩儿累吗?习惯不习惯?
没意思,太熬人。
唉,你也别着急,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,我13岁就来太原学徒,开始每天给掌柜的打水扫地,干不好还挨骂也不敢吭声,平时还不让随便出来,日子也难熬呀,第3年才能学打算盘,才自由点儿……
我现在也觉得不自由,麻烦,五姐还经常念叨我。
别在意,别生气。你五姐脾气也不太好,别计较。何况她是你亲姐姐。
唉,秀卿长叹一声:有什么办法呢?
好了,别生气了,我也该回去了,要不然掌柜的又要骂我了。白祥向秀卿笑了笑,转身向街上走去……
秀聊卿凝望着那远去的身影,心情很不平静,在这枯燥繁忙的生活中能听到几句安慰的话,让人实在高兴,好像在炎热的夏天吹来一阵凉风……
秀卿也觉得奇怪,为什么总想见到他,有人敲院里的大门,他总是跑出去开门,希望能再见到他。她已经很熟悉他的脚步声了,每当他从门前走过,她总要往外泼一盆水或出去找个什么东西。他从她的房门经过也常常放慢脚步,总想找机会见见面,最好能说上几句话。
有一次天很黑,两人又在门口见面了,白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秀卿手上:妹子这个发卡给你。
秀卿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:我……我……不要……
拿着吧,现在正时行这个样式呢,你戴着一定好看。他很自信的劝着。
秀卿不知说什么好,只觉得心跳得厉害……
你回去吧,我走了。白祥转身向街上走去。
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,秀卿才跑回自己的房间,心里还扑通扑通的跳,她舍不得戴那个发卡,用绸布包起来放在自己衣柜的最底层,每当想起这个发卡,看到那绸布包,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。近来她的烦恼与日俱增,白祥好几个月没来了,不知道为什么。秀清也不敢问白祥的叔叔,他怕人家笑话,这几个月五姐还整天给她说婆家,真让人心烦。
先后说了三个,第一个姓谭,21岁,是国语老师。第二个姓胡,22岁小个子,是生意人。第三个姓郝,20岁,是个小职员。五姐夫妇觉得这三个人条件都不错,论年纪与秀卿相当,论相貌都说得过去,论经济都有固定收入,秀卿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而已,为什么还看不上人家?他们怎么也想不通。在秀卿看来,这三个人哪一个也比不上白祥,可是白祥在哪里呢?
秀卿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:白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?为什么不来了?五姐反复催问怎么回答,向五姐说白祥?怎么说?白祥原本也没说什么呀?最好他能来一趟当面和他说五姐给找婆家的事,如果他有一句确定的话,自己也好下决心,可不见人怎么说话?有几次秀卿倒也想过,让姐夫问一问白祥的叔叔。又一想,不行,到现在为止秀卿连白祥是否结婚没有也不知道,如果白祥已经结了婚怎么办?如果白祥并不想在太原成家怎么办?任何可能都有,拒绝的理由也太多了,我不能丢这个面子。想来想去还是没吭声,秀卿常常夜不能眠……
这一天秀卿随五姐去柳巷买布,回来的路上遇上一个卦摊,那个算卦的坐在墙边晒着太阳。五姐看秀卿无精打采的样子,就逗她:八妹,咱也算一卦吧?
秀卿满不在乎:算就算。
姐妹俩来到卦摊前。
算什么?算卦的人睁开眼了。
五姐说:你给我妹妹算算嫁给什么人。
问过了生辰八字,算卦人摇头晃脑地说:此女一只凤,呈祥必遇龙。有福不用急,能嫁好夫君。
五姐把夫君听成了胡君。
忙问:我妹妹是不是要嫁给姓胡的?
算卦的哼起来:是也不,不也是,原本是,不说是,倒还是。
吴姐听不明白:到底是不是?
算卦人又眯起眼:是天机,别着急,龙凤呈祥通天理……
这时围过来不少人看热闹,秀卿拉住五姐的手:咱们别理他,走。
回家后五姐笑了:算卦的说你要嫁给姓胡的,不知道是真是假……
五姐别听他瞎说。
人们都说他算得准。
我不信。
好,咱们不信他。五姐哄妹妹:咱们今天玩玩抓阄,看你究竟该跟谁。
她取出一张纸,裁成三块儿,拿给秀们:你写。
我不写,有什么用?
唉,管他有用没用,玩一玩嘛,反正现在也没事干,再说我不会写那个谭字,你在家跟爹学过写字 ,还是你写吧。
秀卿分别写了谭胡郝三个字。
五姐说:除了谭以外我都认识。她把三个纸片在手上团了团摇了摇扔在炕上:八妹,快来抓一个。
秀卿兴趣不大,懒洋洋地走过去,用手拿起离自己最远的一个递给五姐。
你看是谁?五姐把纸片递给秀卿。
秀卿一看是个胡字:不,就不!那个姓胡的又矮又胖,看见他我就讨厌!说什么也不嫁给他!
那你要嫁给谁?
谁都行,就是不嫁他!
好,好,你别着急,咱们慢慢说。
过了几天又有人来提亲,五姐告诉秀卿,这次说的是个大高个,身材魁梧,一表人才,在兵营做事,是个营长,每月薪水100多块,就是年纪稍大点儿,可今年也不到30。过了门就能当家,不用受婆婆的气。
秀卿边听边想: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,总不能在吴姐家一直住下去,可是一想起白强,她就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,鼻子一酸,眼泪滴了下来,他真想大哭一场……
八妹,你看这个人行不行?
行,行行,行!秀卿大声喊着。
民国十七年夏天,秀卿出嫁了,新郎新娘在太原钟楼街的野村照相馆照了相。
从这张新婚照片中可以看出新娘不是特别高兴,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。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,再没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,只好顺其自然,爱谁谁,爱咋咋,就这样吧,还能怎样呢?
结婚照有两张,一张是穿着中国传统的服装,另一张是民国时候比较时兴的衣服。
婚礼倒也热闹排场。众人散去,新人送客归来,院里坑坑洼洼,再加上天黑,新娘也有些心情紧张,差点儿摔倒。新郎忙上前扶稳:天黑,慢走。
新娘推开他的手,这时却不感到紧张了:不怕,我自己走。
要上台阶了,她仍像在平地那么走,若不是新郎手快,秀卿又差点儿绊倒。这是他的心头掠起了一丝感激之情:这个人还不错,知道关心人。
进屋两人相对而坐,新娘仔细打量对面的人,魁梧的身材散发出英武之气,深邃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皮肤略黑,气度不凡,一个看不出明显缺点的人。新郎笑了,他被新娘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:别看我了,天不早了,休息吧……
新娘脸上的表情并无变化,只是摇了摇头。
既然你不困,那就听我说说话吧:新郎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冷漠,平静的讲起了自己的故事:我姓胡,名丕则,字慎敏……
新娘眼前一亮,脑海里涌现出一幅幅奇特的画面……算卦人眯着眼睛的神态,纸阉上的那个胡字,那个矮个子商人……面前这个男人怎么也姓胡,难道人的命真是天注定的吗……唉……
新娘不由自主地叹出声来
秀卿,你怎么唉声叹气的?身体不舒服吗?
没有,没有……你说吧,我听着呢。
新郎倒了两杯水,放在新娘面前一杯,继续讲起来:我的老家在山西广灵县东石门村。有两个哥哥,一个弟弟,一个妹妹。小时候上过几年学,以后种地,我19岁那年和家里人拌嘴后赌气出走。走时从家里带了一吊钱,买了几个碗,用碗和人们换鸡蛋和人家不用的东西,再把这些东西卖了再买碗,能倒腾出个饭钱,边换碗边往西南走,具体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。快到太原了,遇到一条大河,我不知水有多深,慢慢地淌着水过,河水越来越深,我估摸着能过去,谁知走到河中间,山洪下来了,把碗冲跑了,我也差点被冲跑。多亏有个人拽住了我,救我上岸的人是个粮店掌柜,他虽然50多岁了,可水性很好。听说我没有去处就收留了我,给他记账。人家救了我又收留了我,所以认了个干亲就在太原住下了。没多长时间遇到晋军招兵,粮店掌柜做担保我就去当兵了。
新娘凝神细听,他对新郎的经历所吸引,她也同情这个有家不能归的外地人,她把一把瓜子放在新郎面前。
当兵可是个苦差事,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操,白天一般都在炮场训练,冬天夏天最难熬,当官儿的还经常打骂我们,当兵的只好忍着。可能当官的看我能吃苦,操炮技术比较好,就提升了我,几次提升,现在当了三营的营长。
新娘听得很仔细,他觉得对面这个人挺有本事:你管多少兵?
有200多人吧。我不打人,也不骂当兵的,他们对我也很好,但是上面那些当官的不大好处。
你们兵营每天都操练吗?
差不多。
累吗?
没关系,现在只是去看看,也不用搬炮弹了,没有什么特别累的事情。
你回老家次数多吗?新娘不知为什么如此健谈了。
新郎如实回答:从那次出来,这10年一次也没回过老家。不过这几年我常给家里寄钱,家里现在住的院子是重新赎回来的,都是用的我寄回去的钱。
你还回去吗?
不大愿意回去了,回去恐怕也不会干庄稼活了,先在太原住着,以后走一步说一步吧……新郎喝了口水望着屋顶好像在注视着什么
秀卿也向屋顶望去,这屋顶和孝义的不大一样。自己出来也6年多了,什么时候再回去看一看呢?好在这次爹能来参加婚礼,并和他们一起照了相。
相片中间坐着的就是秀卿的爹。秀卿想起爹来太原的那一天,见到爹先是一愣,不相信是他,那么老,那么可怜,她一下给爹跪下了,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,接着大哭了一场,不知在哭什么,反正太难受了……新郎递过一块手绢,秀卿抓来擦了擦眼泪,仍然想着心事:爹不会在太原久住,过几天一定会走,他不会远离孝义。小时候就听他常念叨叶落归根,故土难离,自己怎么办呢,心里空荡荡的,前方是一条什么路呢?眼下婚事办完了,现在也入洞房了,他看着屋顶想着家乡,自己心头,思绪万千。
新郎好像看透了新娘的心事:没关系,想开点,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。你放心,只要有我在,咱们会有好生活的。他进一步用自己的体会开导忧郁的新娘:我要是一直在农村,还不是种地,也许那样挺安稳,不用受苦挨打,担惊受怕,可我家没有那么多地种,再说我也不愿意窝窝囊囊的在农村活一辈子,虽说现在远离老家,可我给家里置了一座院子,还买了地,要是一直在农村,再干20年也不行,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,现在世道这么乱,谁知会变成什么样,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!他有些激动了,眼里放射出坚毅自信的目光,让人看了深受感染。
新娘的心情也逐渐好起来了,她也觉得这男人说的确实有道理,而且这些道理以前好像没听说过。她往前挪了挪,好像离新郎近一些就听得更清楚,心里更踏实了,就不再怕什么了。
新郎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说:秀卿,你想过没有,嫁给我你会受苦的……
我从小到大记不住有过什么不苦的日子,吃苦是常事,也习惯了。6岁那年我妈就没了……新娘哽咽,说不下去了……
秀卿,别提那伤心的事了:新郎站起来递给新娘一条毛巾:你今天应该高兴才对。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,我绝对不会欺负你的。
新娘擦擦眼泪,抬头望着对面这个男人,她觉得这是个好人……
新郎笑了:别盯着我看,多不好意思。
秀卿嫣然一笑
新郎惊奇地发现新娘是那么漂亮迷人,沾着泪痕的脸颊白里透红,像刚经过雨水的桃花,那略带忧伤的眼睛,在浓密整齐的刘海下闪动,像是在诉说着往日的惆怅,又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。
秀卿见新郎盯着自己,不好意思的低下头……
新郎转身走到墙边,从一个大扣箱中抱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,来到桌前打开锁:你看:这里还有580块大洋,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。这是钥匙,给你拿着。以后每个月的薪水也交给你,你把这个家管起来吧。想吃什么穿什么,你就去买,我整天在外头也没工夫管这些事。这下可好了……他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。
秀卿接过了钥匙。
第三章
巧遇好人 丈夫善良情深意长
忽起风波 妻子镇静化险为夷
胡丕则休婚假10天后就去兵营了,好在离家不远,每星期都可以回一次家。有一天晚上他回家后见秀卿坐在炕边擦眼泪。
怎么不高兴了?
呜……呜……呜……秀卿哭出了声。
丕则有点儿紧张了:别哭,快告诉我怎么回事。
今天后晌我要做饭,打开炉灶后火就是着不上来,我用火柱捅了几次,后来连一点儿红火星都见不着了……我想生火,冒了半天烟,呛得直流泪,火还是生不着,真急死人了……
哈……哈哈……丕则笑了:原来是为这个,吓了我一跳。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秀卿:没关系,你先歇一会儿,看我的。
他摘下帽子,脱了上衣。向厨房走去,很快厨房响起了木头燃烧后的啪啪的声音。
秀卿端着一碗水到厨房来了:喝水吧。
好吧,不过你要等一下,我先把锅里的水添够。他边说边干。
好了,来喝水吧。
丕则转身接过碗一饮而尽。
快进屋去洗洗脸吧,水已经准备好了,我在这里擀面条。
丕则进屋去洗脸,他再返回厨房时又笑了。原来那块要擀面条的面,把秀卿的手和擀面棍儿牢牢地粘在一起。她试图将三者分开……
我的太太,你在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呀?
我想擀面条,可……可是粘在一起了……她回过头苦笑着:唉,面太软了……
擀面条恐怕不行。
那怎么办?她的目光中充满着抱歉和祈求。
没关系,吃面条不行,那就吃拉面吧,面软了才好。
拉面怎么做?她为难地说。
呵呵……他又笑了,这笑包含着谅解与疼爱。只见他挽起袖子从妻子手拽下那块儿面,放在盆里,又拿来一个碗放进一些碱和盐,又加了一点水,把水倒入盆里用手揉匀。又在面板上洒了一层面,然后用手又揉起来。揉好后用一块布盖在上面。不大一会儿火上的锅响了,丕则在面板上把那块面拽起来搓成一长条,双手各执一端,用力拉长,三拽五转,把那块面居然变成了好多条又细又长的条……
秀卿看得眼花缭乱,目瞪口呆:真有意思,你怎么会有这种本事呢?
快把锅盖掀开……丈夫笑着招呼妻子
秀卿赶忙打开锅盖,不一会儿面煮好了,饭吃完了……
晚上秀卿内疚地对丕则说:真过意不去,让你回家还得做饭。
没关系。
我从小在家没做过饭,有家里有姐姐们,在五姐家有人专门做饭 ……
我本来想娶个老婆能吃一吃小锅饭,没想到连普通饭也吃不上。你也不用着急,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。
我要快点儿学会做饭,让你回家就有饭吃。
好吧,不过你也别太在意,我不会埋怨你的。
秀卿的眼里充满了泪水,他说不清是感激丈夫的豁达宽容,还是责怪自己……
这一对夫妻就这样互相安慰,相敬如宾,恩爱如初地度过了难忘的岁月。许多年后,秀卿满怀深情的回忆这一段:我们结婚后在太原住了7年,住在太原侯家巷,他每礼拜才回一次家,我仔细算过,按天满打满算,我们在一起不过一年多时间,别的时间见不着他。胡丕则是个好人,他对我真是一百一的好,我怎么也忘不了他!不怕你们晚辈笑话,我们在一起总像是才结婚一样!
民国18年七月初一他们的第1个女儿出生了,时值立秋,取名桂英。
第二年过年,丕则的哥哥丕杰弟弟丕林从老家来太原,亲兄弟多年不见,格外亲热,丕则特地上街给兄弟各买了一件棉袍一顶皮帽子,哥哥说:这帽子真好,就是太贵了,让三弟破费了,我看有个旧帽子也能对付。弟弟打断他的话:二哥你别傻了,三哥是当兵的,吃军粮的军官哪能让你戴个破帽子?你不能给他丢脸呀,!
丕则拍了一下四弟的肩膀,:丕林的嘴比以前更会说了。今天我还有点时间,咱们一块去照个相好不好?
好,好,太好了,多年沒照相了……丕林像小孩一样高兴的叫起来。
秀卿抱着桂英跟他们兄弟三个上街,在光华新人际照相馆合影留念。
民国20年八月二十,第2个孩子来到人间。丕则为儿子算了一卦,算卦人说这孩子命中缺水,于是取名胡湧,想以水补命。胡湧过百天,丕则在兵营不能回家,秀卿只好自己抱着儿子领着闺女上街去照相。
秀卿在孝义老家时曾跟父亲识过几个字,丕则去兵营时,她就在家抽空翻翻三字经,百家姓之类的书,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画下来,等他回来问了再认再记。丕则耐心地讲书上的字,也讲周围的事情和为人处事的道理。秀卿受益不少。
他们一直和粮店掌柜保持着联系,结婚后丕则夫妇每年过年过节都要过去磕头拜年,有什么好吃的也送过去,两家离得不远,干爹干妈也常来看他们,特别是干妈,经常过来照顾秀青,还教她做饭做针线活,帮他给孩子做棉衣。秀卿又一次感受到了慈母之爱。她庆幸自己有一个好丈夫,又有一个好干妈。
民国22年干爹因病去世了,他的女儿已经出嫁,儿子只有10岁,全家乱成一团,丕则专门请假帮助操办丧事,秀卿也搬过去住了一个月,以便安慰照顾干妈,两家互相帮助,来往更密切了。
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,民国24年发生了一件事,整个改变了丕则夫妇的生活。
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。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,秀卿正在洗衣服,丕则也准备休息,忽然想起急促的敲门声。秀卿忙打开门,原来是两个当兵的。
婶子,胡营长在不在?
在,快进来。
两人闪进屋。
秀卿关上门,丕则起身问:这么晚你们来干什么?
胡营长,我们要走实在受不了了……走在前面的一个气喘吁吁的喊叫着:朱连长不把我们当人看,今天下午又打了我一顿,棍子都打断了。这是他第4回打我了,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他今天为什么要打我!动不动就打人,为什么?我在哪也能混口饭吃,不在他这里受气……
你们出来有人知道吗?
没有,我们是在熄灯后跳墙出来的……另一个当兵的补充:我们还带出了两只手枪。
啊……丕则一惊:上个月有个当兵的带枪出逃,被抓住枪毙了,你们知道吗?
两个兵慌了:那怎么办?
丕则沉思片刻,长出了一口气:别害怕,现在已经没退路了,你们要走就走吧,不过要把枪放下,不带枪抓住了也不至于要命,路上也方便。
他转身告诉秀卿:快去找两身旧衣裳。又回头嘱咐两个当兵的,你们赶快离开山西到外省去,有什么车坐什么车,要快点走出去!
秀卿拿来衣服,两士兵换了。丕则把两只手枪包在换下的衣服里面,扔在炕边。
他对秀卿说:拿钱来。
秀卿把铁匣子拿过来,打开锁 ,丕则打开盖儿,抓了两把钱给两士兵:快走。
秀卿打开门,两个年轻人迅速消失在夜幕中……
秀卿关住门问:他们为什么跑?
丕则说:他俩是二营的,挨打是常事,在我们营受过训,我不打骂士兵,他们又和我是老乡,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……
当官的打人没人管吗?
嗨,谁敢为当兵的说话呢?
那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?
不一定,那要看你是谁,一营的副营长今年春天被抓去坐牢了,说是打牌耍钱违反军规,其实他们团长师长哪个不打麻将,哪个不赌钱?只不过崔营长得罪了李团长,再加上他不是五台人……
五台人就没事儿了?为什么?
人们都说,学会五台话,能把洋刀跨。这话真不假,阎老总是五台人,上面已经和李团长说好了,要安排一个五台人当营长,崔营长该腾位子了。该谁倒霉,总能找出谁的茬子,谁也逃不脱。
……秀卿一阵心寒。
咚咚咚……又有人敲门,秀卿打了一个冷战,头发好像也竖起来了。
丕则起身去开门,经过秀卿身边时拍拍她的肩膀:别害怕,怕也没用,天塌下来有地顶着。
秀清顿觉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来人是营部传令兵丁三:胡营长,今晚全团紧急集合,团长让你马上回去。
好,我马上走……丕则答应着。
我先走了……丁三转眼不见了。
丕则穿衣服穿鞋扎腰带,秀卿盯着丈夫麻利的动作,心里充满了爱慕之情,她觉得自己和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可分割的整体,有他在心里就踏实。
秀卿,你先睡吧。我马上就回来。
秀卿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,一直目送他走远见不到了,才关上门。她准备铺炕睡觉,一拽被子看到了那包衣服,她知道里边还包着两只手枪,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害怕,晚上发生的事历历在目,两个士兵匆匆来家,两只手枪……丕则突然被叫走……耳也想起那几句话:带枪逃跑要枪毙……崔营长该腾位置了,该谁倒霉,谁也别想跑……秀卿把以上一切都联系起来,好像发现了什么,直觉告诉她今晚还要出事儿!她迅速做出一个决定并马上行动起来,用一个床单儿把那一堆衣服包起来。夹在腋下跑出门直奔城外那条河,到了河边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塞进衣服包,然后把它扔进河里。那一包东西马上沉下去了。
秀卿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,浑身没劲,瘫坐在河边……她觉得自己今天办完了一件应该办的事,又好像刚得完一场大病,有一种既害怕又轻松的感觉。
稍微安静了一会儿,她忽然想起门还没锁,两个孩子还在屋里睡觉,忙起身往家跑。还没进到院门就听到胡湧的哭声,进门一看邻居郑嫂抱着胡湧,桂英用手拉着她的衣襟……秀卿惊慌地发现自己的家门被锁上了,只见一个当兵的打着手电,另一个当兵的正往门上贴封条。旁边还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。
秀卿,你可回来了……郑嫂走过来。
妈妈……胡湧把双手伸过来。
秀卿接过孩子,手在颤抖。
听到这边有动静,那个军官走过来:你就是胡丕泽的老婆吧?
秀卿点了点头。
告诉你,胡丕则犯事了,已经被抓起来了……
秀卿只觉得头嗡的一声炸开了,差点晕倒,可她还是坚持站住了……那人又说什么也没听清,可能是门封了不能进去之类的意思……
她顾不上这些,只想见到丈夫: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丕则?
那军官回答:他在师部关着,你明天去师部看他吧。
师部在哪?
团部往北八里地。军官回头招呼两个当兵的走:走。
他们走了,秀卿还呆呆地楞在原地。
郑嫂过来拉住秀卿:今晚就住在我家吧,别把孩子冻着了。
秀卿没吭声跟着进屋去了,郑嫂的丈夫常年在外跑买卖,最近又不在家,天也晚了,秀卿只好听从安排……虽然很累,但是一夜没合眼,因为她需要想清楚明天该怎么办。
天一亮秀卿告别郑嫂,带着孩子来到干妈家。老太太听说丕泽被抓,房门被封,吓得直哆嗦:哎呀,这……这……这可怎么办呢?
秀卿看干妈这样,自己反而平静了:妈,你别害怕,不一定有什么大事,我今天去看看他,让姐姐和我一起去吧。
好,好,快去吧。
秀卿和干姐姐一路边走边打听,晌午时分到了师部。在一间窗户上钉着铁栏杆的屋里,秀卿见到了丕则。
秀卿,家里怎么样?
门被封了……
什么时候?
昨天晚上,你走以后……
那……丕则略带惊慌用手比划着。
秀卿知道他在担心那两只手枪,她怕门外的士兵听到,靠近丈夫低声说,没事儿,我给扔了。
丕则如释重负,猛地用双手抓住妻子的双臂:好!太好了!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女人,似乎要重新认识她。昨晚一夜都没睡,最担心的就是怕搜出那两只枪。枪已经不在家里了,别的都太无所谓了,而办成这件大事的却是一个柔弱的女人,实在有些意料之外!
她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泪花:你没事儿吧?
丕则笑了笑,摇摇头:没关系,这次抓我是说抽大烟。他们也真会找茬子,看来是该我倒霉了……看见秀卿有些紧张,忙解释:别害怕,我为什么抽,抽了几次,大家都知道,都有证人,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,你放心也让干妈放心。你先在干妈那住下,我估计很快就能出去。
秀卿回来把情况告诉干妈,大家才不怎么害怕了。原来丕则从广灵到太原,一路上吃不好喝不好,又在河里受了凉,到兵营后生活也艰苦,所以遇冷遇潮就肚子疼,严重时吃药也不管用。有一次一个老兵告诉他,抽几口大烟就可以止疼,他就托这个老兵给买了一点,抽了果然见效。奇怪的是那以后肚子竟然没特别疼过,剩下的大烟就扔在箱子里,一次清理衣物时翻出来,他还给大伙讲了来历,并随手把它扔掉了。谁料这竟成了他倒霉的原因呢。
大约过了一个月,秀卿又去师部探访,得知丕则被判刑一年。她哭了……以后怎么办呢?
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郑嫂,郑嫂劝他想开点:以后路还长别哭坏了身子……
干妈也劝秀卿:反正丕泽已经犯事了,着急也没用。她用手抹着泪说:秀卿,一年也快,你就住在我这里,咱们是一家人,我也没几个亲人了,只要我有一口饭吃,就不会让你们娘几个饿着……
秀卿握着干妈的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……她在回家的路上还发愁一家三口以后该怎么办?现在她只能踏下心住在干妈这里了,等丕则回来再做下一步打算。人们相互需要往往是由于有着共同的遭遇,共同的情感。秀清此时所需要的只有干妈能给予,而干妈也需要她,秀卿每天帮干妈做饭洗衣服忙个不停。干妈劝她别太累了,可她总觉得多干活心里才踏实。
有一天郑嫂来了,秀卿给他端了碗水,自己也开始洗衣服了。郑嫂见秀卿忙前忙后的样子,心疼的说:歇一会儿吧,嫂子和你说句话。
嫂子你说吧……秀卿手停了。
你男人现在坐大狱少说也要一年,你怎么过,再说他即便出来了也不再是军官了,靠什么生活?莫非你要跟他穷一辈子,你年轻漂亮,我看你就跟姓胡的离了婚,再寻个好人家吧……
嫂子你别说了……秀卿红着脸喊着:你的好意,我情领了,咱们邻居一场我也敬重你,可我不能和丕则离婚,我们是好夫妻。他当军官,我跟着他,他坐大狱,我等着他。横竖我要跟他一辈子!
嗨,哪家夫妻不好,可要看什么时候呀,侯家巷附近有好几个离婚重找的,哪像你这么想不开?
别人怎么办?我不管,反正我要等着他。
你一个人过日子多苦呀……
苦就苦,我心甘情愿。
郑嫂见此情景只好做罢:好,好了 ,我也是为你好。怎么办还是由你定,谁也不能强迫你。我回去了,你忙吧。
几天后有人捎信来:丕则在监狱得了伤寒,快不行了。让家里人赶紧去见见面。
秀清跟着送信的人来到监狱,只见丕则在稻草上躺着,盖着一条破棉被,脸色苍白,浑身发烫……秀卿摇着他的胳膊,使劲儿喊,他一动不动。
第4章
救夫心切 秀卿汗撒省城
起死回生 慎敏泪流他乡
看到丕则闭着眼睛不吭声,秀清伤心地哭了。他愤怒地问监狱管事儿的:为什么不给看病?
那人淡淡的回答:这种病没法治了,我们找医生看过,医生都没办法,我们有什么办法?
那你们就看着让他死?
我们是没办法了,如果你有办法治,今天就可以把他接走,保外就医的手续可以补办。
秀卿毫不犹豫:好,我现在就接他走。
雇了一辆车,秀卿把丕泽接到干妈家。
干妈见状,老泪纵横,声音颤抖:快找大夫来……
来了一个大夫看了以后说:太晚了……扭头便走。
干妈拽住他:别走。你怎么也得开个药方呀?
那大夫摇着头说我治不了,他这病太晚了,太晚了……转身走了头也不回。
干妈也跟着出去了,又找来一个大夫,头发花白带一副老花镜,给病人把了把脉,摸了摸额头,然后慢腾腾站起来走在外屋坐下,没等别人问他就开始埋怨了:你们是怎么回事儿?现在才找人来看病?不行了,准备后事吧。
秀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……
干妈用颤抖的手抓住大夫的胳膊,你老行行好吧,一定要救救他,我给你跪下了……
别……别……别这样,千万别这样……大夫忙搀住:大妹子,我何尝不想救人?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病何乐而不为呢?只是他的病太重了,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……
那就真的没救了吗……秀卿擦着眼泪,焦急的问。
大夫低头沉思半晌抬起头来慢慢的说:也许有个人能救他,不过很难找到这个人。
秀卿忙问:请您告诉我,他住在什么地方,我一定要找到他。
他姓金,住在小店北街,祖传专治各种伤寒。
去小店,怎么?
出城往南走。
妈,我马上去找大夫……秀卿转身跑出门外。
他跑出了院,一直向南,越跑越快,耳边总是大夫那句话:太晚了,太晚了……越想心里越急,脚步越快,他恨不得一步跨到小店北街,马上把金大夫找去给丕则看病……
路上的行人觉得奇怪,一个年轻的女子大中午跑得那么快,实在想不通为什么……
秀卿边跑边问,终于找到了小店北街的金大夫诊所,家里人说他去南街郭掌柜家了……她又跑到南街,郭家又说他坐车到北街了……她又往跑回……总算见到金大夫了,他是一个80岁左右的老人,长长的白胡子,慈祥的目光,秀卿忽然发现他和自己的爹长得差不多,……忽然感到特别委屈,忍不住大声哭起来……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,怎奈悲痛不已,泪水从手上流下……
金大夫被她深深地感染,他明白眼前这个人一定是遇到了大难事:孩子别哭,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。
秀卿哽咽地说:金大夫,我男人得了伤寒,请了两个大夫去看,他们都不给治,说是太晚了……现在只有求求您老人家了……我们是外地人,他有一个好歹,我们娘儿三个可怎么活呀……
金老大夫的眼圈也红了:孩子别哭,告诉我,他现在还能说话吗?
不能。也不睁眼。
出汗不出?
不出。
我知道了,你等一会儿……金大夫进屋去了,不一会儿又出来了,手里拿着三包药:孩子,你听着,他的病我已经清楚了。所以我今天也不去看病人了。我给你拿三副药回去,你先给他吃下第一副,如果他能出一身臭汗,人就有救了。明天再让他吃第二副,后天吃第三副,吃完药病就好了。
秀卿眼里放射出欣喜的目光……终于有救了……
金大夫停了一会儿缓缓的说:要是吃了第一副药还没出汗就麻烦了,也不用再吃别的药了,也不用来找我了。
秀卿又紧张了,浑身哆嗦……
老人心疼地说:孩子,别着急,我觉得他能好。你快回去给他熬药吧。
好,谢谢您老了……秀卿边说边把手镯摘下来放在桌子上:我出来没带钱,你先收着,要不够下次我再送来。
别,孩子,千万别这样!一把草药值不了几个钱。我也是从外地来太原的,我知道出门在外确实不容易,我看你今天满头大汗,心急火燎的样子,就知道你遇到了难事了!这点药不算什么,别在意,快回去救病人要紧,记住一定按顺序吃药。金大夫指着三个药包上的壹貮叁,郑重其事的嘱咐着。
金大夫,我记住了,太感谢您老人家了,以后我再来看望你老人家……
秀卿拿起药转身出院往回跑……
她直接跑回厨房:干妈,赶紧拿药罐……
干妈帮她熬好了第一副药,高兴地念叨着:这下可好了,有人敢下药就好了……看看你这一身汗,快洗洗,唉,真不容易呀,平时连街都不大去,这一回跑这么远……干妈用衣角擦着泪……
秀卿两眼盯着火上的药罐,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下:妈,不要紧,我不去找药,在家里更麻烦……她忽然意识到应该安慰干妈才对,不该再哭了,用手背擦擦眼泪:总算找到药了,比什么都好……
药熬好了,秀卿把药倒进碗里放在桌上,坐在炕边双手摇着昏迷不醒的丈夫:你醒醒……你醒醒……吃点药……
桂英也跑进来喊着:爹……爹……快起来,你起来呀……
丕则听到有人喊他,想睁开眼,可太费劲儿了,只觉得头晕,好像去了一个四周都是火炉的地方,热的难受……想找水喝,可是水都变成了冰……有冰有雪有冷水……浑身冻得浑身发抖……
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……这回听清了,这是秀卿的声音……终于睁开了眼,他见到了妻女和干妈,心里一阵喜悦……
吃点药吧……秀卿说。
他摇了摇头,但不知为什么摇头,也许是怕再回到那忽冷忽热的世界,也许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吃药……
干妈说话了:吃药吧,丕则!这药可可来的不容易呀!秀卿专门跑出城才给你找到的,你可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呀!
丕则这回不摇头了。
秀卿把丕则扶起来,让他靠在被子上,他端来那碗药:丕则,你这么重的病,不吃药怎么能好?咱们夫妻一场你听我一回。就当替我喝还不行吗?她的热泪滚滚而下,掉在手上,滴进碗里……
丕则被深深的感动了,可是无力说话,只好点点头……
秀卿喂他喝了药,又给他喝下一大碗水,然后扶他躺下,再盖上两床棉被,小心的盖好被子。安排妥当,关上门,大家都去别的屋了。
天快黑了,秀卿忽然听到喊声:大宝……大宝……
仔细一听是丕则在喊桂英的小名!那喊声很大……
桂英也答应边跑进屋,秀卿高兴极了,能这么大声的说话,病肯定能好……她也跟着跑进屋,只见丕则满头大汗,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桂英,秀清往前一走,立刻闻到一种奇怪的臭味儿!他马上想起金大夫的话:要能出一身臭汗,人就有救了……她心头一颤,鼻子发酸,大哭起了起来……
丕则觉得奇怪,自己的病情明显好转,可她为什么哭呢:秀卿,你怎么了?
秀卿把金大夫的话说了一遍。
他激动地望着妻子:没多长时间,她瘦了,却更精干了……
秀聊给他擦去头上的汗,把胳膊塞进被子里:刚出了那么多汗,慢慢落落汗,别再着了凉。说着抽出了最里面出汗已经湿了的被子。问: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吧?
吃了药以后睡得挺好,头也不晕了,身上好像也有劲儿了,就是肚子饿得厉害……痞子笑了。
好,你等着。我去做饭。
吃了饭,秀卿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和被子。他又睡了一个好觉……三副药吃完,又歇了几天,丕则的病居然神奇地完全好了。在此期间,她和家里人去监狱办了保外就医手续。
丕则病好以后,从干妈那里得知了秀卿为自己治病的前前后后,这个刚强的汉子竟然跑到街上,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了一场。他不愿看到别人见到他哭。他庆幸自己找到一个好妻子,决心以后要加倍感谢报答她的救命之恩。
今后怎么办?他反复考虑这个大问题。
干妈说:就留在这里吧,家里人不多,有你们在,日子还好过点。
秀卿说:我听你的,我去哪里我就在哪里。
最后的决定是回广灵老家。丕则是这样的考虑:不能在太原住,因为自己是保外就医,在太原麻烦多。去外地总会好些,自己的病原来那么重,监狱自然不会追究的。另一个原因是那两个逃兵的事,仍在太原,岂不是坐以等待毙?回老家去,时过境迁,总有回旋余地。再者自己在老家有房有地有亲人,总有个立足之地,而在太无固定职业……一家四口在干妈家总不是长久之计。
秀卿也考虑了自己的处境:在太原虽有亲姐姐,但毕竟各是各家,总不能相互照顾一辈子。更何况丕则有那么多必须离开的理由。孝义是不能回去了,丕则根本不熟悉那里。可广灵也是一个自己很陌生的地方,不过有丕则,自己还怕什么?
丕则问秀卿:如果回广灵你要和婆婆在一起了,她这个人爱唠叨,你觉得行吗?
怎么不行?习惯就好了,哪个老人不爱唠叨呢?
那边的日子可不如这里好过,你应该有思想准备……
没关系,你能过我就能过,反正以前我也是在农村。秀卿望着丈夫:和你在一起,我什么都不怕。
丕则似乎想起了什么,叹息着说:就这样吧……就是这几年在太原置办的东西一点儿也带不回去了……
秀卿说:们虽然封了,可找他们说说,拿一些急用的东西总可以吧?
不用了,什么也不要了!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!至于那些东西算得了什么,只要有人在什么都好办。
秀卿望着丈夫坚毅的目光,心里十分踏实。她似乎也感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和必须留恋的东西。他热爱面前这个人,崇拜这个人。在她记忆中没有什么困难能吓住这个人,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活在世上就要像他那样有信心才行……
丕则夫妇找到干妈:妈,我和秀卿商量过了,我们想回广灵老家……老人一听就哭了,哭得那么伤心:你们不走行不行?我老了,咱们在一起不是挺好吗?你们走了,我……我还有什么亲人呀……
三个人都哭了,他们都明白,这一分开,永远不能再见面了……这是多么令人揪心的时刻呀!可有时候这种分别是不可避免的,人们应该学会接受这种痛苦的本领。
丕则和干妈详细说了自己的想法,老人家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是不停的擦泪……
秀卿则是不停的干活,洗完衣服就拆被子褥子,又翻出棉门帘,拆了洗了缝上,他心里思绪万千,干妈对自己恩重如山,自己却要离她而去,今后谁来照顾她呢?在太原有这么个老人关心,自己回广灵还会有这样一个好老人吗?他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。
离开太原前,他们还办了两件事,一是去小店看金大夫,感谢救命恩人。二是去候家巷看看他们住过的房子。
有一天晚上,秀卿让丕则陪着去侯家巷那所院子附近转了一圈儿,他们没进院子。寂静的夜晚漆黑一片,只能模糊地看到那屋顶那房子的轮廓……他们想起结婚的那天天也是这么黑,现在天还是这么黑,还是他俩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行进……
她紧紧抓他的手,与他并肩前进。7年前他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之处,而今天她却觉得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力量和勇气。
她和他慢慢走着,两人都没有说话,这块地方曾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,侯家巷37号38号,将是他们永远难忘的地方……他们的青春,他们的幸福都与这里密切相关……再见了侯家巷,再见了太原,他俩在心里默默的呼喊着……
第二天他们一家四口离开太原。几天后回到广灵东石门村。
秀卿将要接受新的考验。
发布于 2025-05-21 19:51微信分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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