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流水一样的命运

就其自身的最深处而言,人类具有流水一样的命运。如巴什拉(Gaston Bachelard)所说,“许给水的存在是一种眩晕的存在。它每分钟都在死去,它的实体中某种东西在流逝。”如此,古老的那喀索斯的临水自照的神话,一定对我们意味着很多很多。

我对那喀索斯的神话的研究主要基于三个资源:纪德、马尔库塞与黑塞。我已经说过纪德了,我想回过头来整理一下那喀索斯神话本身。然后再说马尔库塞与黑塞。

那喀索斯神话有不同的版本。今天流传的那喀索斯神话基本上都来源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(Ovid)的《变形记》,让我们先来简单地重述一下这个与其说是那喀索斯,而不如更确切地说是那喀索斯与厄科的神话版本。

那喀索斯是河神刻菲索斯(Cephissus)与水泽神女利里俄珀(Liriope)之子。那喀索斯出生不久后,利里俄珀向盲先知提瑞西阿斯(Cephisus)询问儿子的命运,是否长命百岁。先知回答:“只要他不知道自己。”

转眼之间,那喀索斯已是三五加一的年龄,介乎童子与成人之间。许多青年和姑娘都爱慕他,他虽然风度翩翩,但是非常傲慢执拗,任何青年或姑娘都不能打动他的心。

有一次,那喀索斯打猎时,仙女厄科(Echo,意为回声)看到了他,爱情的火不觉在她心中燃起,就偷偷地跟在他后面。她真想接近他,向他倾吐软语和甜言!但这时候的厄科已经受到朱诺(Juno)的惩罚:她只能在她听了别人的话以后,究竟还能重复最后几个字,把她听到的话照样奉还。原因是她时常到山边去侦察丈夫是否和一些仙女在鬼混,而厄科就故意缠住她,和她说一大串的话,结果让仙女们都逃跑了。

也是机会凑巧,那喀索斯和他的猎友正好走散了,因此他便喊道:“这儿可有人?”厄科回答说:“有人!”他吃了一惊,向四面看,又大声喊道:“来呀!”她也喊道:“来呀!”他向后面看看,看不见有人来,便又喊道:“你为什么躲着我?”他听到那边也用同样的话回答。他立定脚步,回答的声音使他迷惑,他又喊道:“到这儿来,我们见面吧。”没有比回答这句话更使厄科高兴的了,她也喊道:“我们见见面吧。”于是,厄科就从树林中走出来,想要用臂膊拥抱她千思万想的人。然而他飞也似地逃跑了,一面跑一面说:“不要用手拥抱我!我宁可死,不愿让你占有我。”她只回答了一句:“你占有我!”

厄科遭到拒绝之后,就躲进树林,把羞愧的脸藏在绿叶丛中,从此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洞里。但是,她的情丝未断,辗转不寐,以致形容消瘦,皮肉枯槁,皱纹累累,身体中的滋润全部化入太空,只剩下声音和骨胳,最后只剩下了声音,据说她的骨头化为顽石了。她藏身在林木之中,山坡上再也看不见她的踪影。但是人人得闻其声,因为她一身只剩下了声音。

那喀索斯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水上或山边的其他仙女,甚至这样对待男同伴。最后,有一个受他侮慢的青年,举手向天祷告说:“我愿他只爱自己,永远享受不到他所爱的东西!”涅墨西斯(Nemesis,复仇女神)听见了他这合情合理的祷告。

附近有一片澄澈的池塘,池水晶莹,像白银一般,牧羊人或山边吃草的羊群牛群从来不到这里来。水平如镜,从来没有鸟兽落叶把它弄皱。池边长满青草,受到池水的滋润。池边也长了一片丛林,遮住烈日。那喀索斯打猎疲倦了,或天气太热了,总到这里来休息,他爱这地方的幽美,爱这一池清水。

这一次,当那喀索斯俯首饮水满足口渴的欲望的时候,心里又滋长出另一种欲望。他在水里看见一个美男子的形象,立刻对他发生爱慕之情。他爱上了这个无体的空形,把一个影子当作了实体。他匍伏在地上,注视着影子的眼睛,就像是照耀的双星;影子的头发配得上和酒神、目神媲美;影子的两颊是那样光泽,颈项像是象牙制成的,脸面更是光彩夺目,雪白之中透出红晕。总之,他自己的一切值得赞赏的特点,他都赞赏。不知多少次他想去吻池中幻影。多少次他伸手到水里想去拥抱他所见的人儿,但是没有成功。

最后,失望的那喀索斯略略坐起,悲哀地喊道:“我爱一个人,我也看得见他,但是我所爱的,我看得见的,却得不到。爱这件东西真是令人迷惘。我最感难受的是我们之间既非远隔重洋,又非道途修阻,既无山岭又无紧闭的城关。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池水。不管你是谁,请你出来吧!独一无二的青年,你为什么躲避我?当我几乎摸着你的时候,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?”

那喀索斯最后似乎突然明白了,他悲叹道:“啊,原来他就是我呀!我明白了,原来他就是我的影子。我爱的是我自己,我自己引起爱情,自己折磨自己。我该怎么办呢?我还是站在主动方面呢,还是被动方面呢?但是我又何必主动求爱?我追求的东西,我已有了;但是愈有愈感缺乏。我若能和我自己的躯体分开多好啊!这话说起来很不像情人应该说的话,但是我真愿我所爱的不在眼前。我现在痛苦得都没有力气了;我活不长久了,正在青春年少,眼看就要绝命。死不足惧,死后就没有烦恼了。我愿我爱的人多活些日子,但是我们两人原是同心同意,必然会同死的。”

那喀索斯的眼泪击破了池水的平静,在波纹中影子又变得模糊了。他看见影子消逝,他喊道:“你跑到什么地方去呢?你这狠心的人,我求你不要走,不要离开爱你的人。我虽然摸你不着,至少让我能看得见你,使我不幸的爱情有所寄托。”悲伤让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。就像黄蜡在温火前溶化那样,又像银霜在暖日下消逝那样,他受不了爱情的火焰的折磨,慢慢地要耗尽了。白中透红的颜色褪落了,精力消损了,怡人心目的丰采也消失殆尽,甚至连厄科所热恋的躯体也都保存不多了。

厄科看见那喀索斯这样,仍是很怜惜他。每当这可怜的青年叹息说:“咳!”她也回答说:“咳!”凡当他捶打胸膛的时候,她也发出同样的痛苦的声音。他望着熟识的池水,说出最后一句话:“咳,青年,我的爱情落空了!”他的话又在这地方引起了回声。他说声“再见”,厄科也说:“再见”。

那喀索斯把疲倦的头沉在青草地上,死亡把欣赏过自己主人丰姿的眼睛阖上了。他的姐妹们捶胸哀恸,森林女神也悲痛不已,厄科重复着她们的哭声。她们替他准备好火葬的柴堆、劈好的火把和灵床。但是到处找不到他的尸体。她们没有找着尸首,却找到了一株花,花心是黄的,周围有白色的花瓣。

总之,在这个神话里,那喀索斯悲叹哭泣,最终放弃自决的生存(existence)而采用这个星球上最简单的存在(being)方式,即一种没有命运的存在:他变成了一株摇曳的水仙。

那么,技术时代的现代人又当如何自决自己的生存呢?我会借马尔库塞与黑塞进行一些言说。

发布于 2025-07-14 21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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